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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刘醒龙:净隐不可说
作者:刘醒龙 来源:人民政协报 浏览次数:4579次 更新时间:2017-10-25

豫北平原与太行山南麓的连接处是一部地理奇观,一边是漫不经心的平阔野地,一边是故作惊人状的万丈高崖。去红石谷时,常常有一种不自觉的动作,会下意识地收一收左肩,让身子往右边躲闪一些。大约是车行方向有所改变,接下来前往竹林七贤旧迹的路上,动作还是这几个动作,左右位置刚好交换过来了。这一来一去之间,一左一右变换的感觉,倒也符合天地阴阳习惯,有虚必定有实,有高肯定有低,所以,一座云台山既然造就了赫赫红石谷的山与岭、沟与峡的奇峻深幽,必定会信手拈来一段竹林七贤诗经般意蕴情景。

山用平原作为尽头,平原将山当成极限。

人在这样的地理中,时常措手不及。

颠来倒去,最苦的是飘来飘去的云。在别处无论怎么漂浮都不失气度,一到云台山前就乱了方寸,还没弄明白所为何来,就在壁垒的山石上撞得头破血流,再不小心又会让一马平川的平野迷糊得眼花缭乱。想一想还真是这样,那些从淮北出发,一路北上的长云,其惯性早已超过本来速度。云台山的突现宛如泰山压顶,没有紧急制动装置的云,身段百般柔软也没用。运气好的还能用云的残骸做成一抹轻纱披在树梢上,运气不到位,十有八九会被直截了当地生生塞进一道石缝,再被冷酷无情的巨石挤压成一滴水,随手甩落在花间叶上。那些从晋南鲁西来的高云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座座山峰像巨掌一样将其托举得高至天边,不曾料到云台山是刀削斧砍而成的陷阱,一直是高蹈的身姿,还没做好猛地撤下舞台的准备,就不得不接受无可挽回的坠落,变成无边无际的青纱帐里的一缕潮湿。

我们、我们的汽车、我们的心情就是这样的。从红石谷的山水杰作开始,又从竹林七贤风流旧迹出发,汽车走走停停爬了大半天,一路惊悚,一路开怀,好不容易攀上千山万壑最高处,心跳还没有恢复正常,一朵乌云迎面挡在路中央,乌云后面更有一面看不到边的绝壁悬崖。从乌云中掉下一些大而无当的雨滴,砸在汽车前挡风玻璃上时,车头猛地向下一沉,砸在前方的公路后,公路也猛地向下一沉。车随路,路随车,整个车身和整条公路顺着山体急速沉降,肉眼能及的东西呼啸着沉沦下去,待回过神来,我们的世界已经处在一处山谷底部。一直横亘在车窗前面的山山岭岭,也换成了一座禅色分明旳净隐古寺。

不等我们看清楚古寺模样,以那些大而无当的雨滴作为先导的暴雨倾泻而下,那架势相比我们乘坐的汽车从高山上猛地降下来的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汽车还能通过动力系统和制动系统加以掌控,暴雨一旦开始落下来,谁也拿她没办法,只能任其将该任性的全部任性完,将需要发泄的全部发泄干净。

与暴雨同时到达山谷的还有黑夜。除了门外的竹林,看不到任何其他物体。

这南方最常见的青竹,被北方夜雨弄得似是而非。一点点的灯光,只够洒在伸得最远的竹叶上,还必须是竹叶保持静止状态。雨下得那么大,即使在南方,一年当中也难得见上几回。又急又重的雨滴轮番打在竹叶上,分明是不给机会让灯光打扮竹叶。净隐之地想必不在乎有没有灯光,而在乎有没有古道心肠。陪同的朋友一边说,雨天好休息,一边却拉着从偌大的雨帘中钻进另一处小院,那么大的雨,两把伞都挡不住,只为替他们写上四个字:净心正影!自年初左右手拇指先后患腱鞘炎,已有半年没动毛笔,有此四字美意,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哆哆嗦嗦运笔,颤颤巍巍弄墨,写完再看,还真是雨夜写的,从起到止,由挥到落,别的没什么好说,处处滋润却是前所未有。搁下笔,收起纸,再回住处,正赶上暴雨稍歇,沿途尽是漂浮在路面上的先前被暴雨打落下来的灯光残骸。

屋檐上夜雨如注,天黑之前能看见十几米外的断壁,在深深的黑暗中发出黑黑的大水声,感觉四周早已成了瀑布,住处四周的动静,既像是贵州的黄果树,又像是黄河边上的壶口,还有点像三峡大坝开启了泄洪闸。一夜水声,将梦乡淹了一次又一次。一夜雨响,将长夜敲碎成一段又一段。随着天亮前落下最后一滴雨,加上突如其来的一声鸟叫,窗外突然出现的寂静,宛如一天到晚高声高调爆粗口的邻居忽然沉默不语,万般无奈又不得不习惯于此的感官竟然有些不适应,反而觉得那不知名的鸟儿,偶尔清脆婉转献上的晨曲,是那另一种恨别鸟惊心。

夜里外面世界漆黑得可以忘记关上窗帘,黎明的山谷因为太静才更容易打扰人。先前得不到满足的睡意有多么坚定,早起的欲望就会有多么浓烈。待收拾好自己走到窗外才发现,唯一可以结伴的是那赏心悦目的清晨。

信步走开,没几下就到了净隐寺。再走几步,就是将净隐寺围绕得密不透风的万丈悬崖。继续走下去,悬崖上生长的各种植物脉脉地伸过来,正如温情初恋意想牵手却又含羞于尺咫之遥,随着小路的每一次弯曲,或是与悬崖面面相觑,或是与悬崖若即若离,都是有情人之间某种特别情愫的下意识回应。那用一夜暴雨凝结而成的巨大露珠,不是映照山水而是山水本身,每一枚露珠都配得上一次驻足,也配得上在一枚露珠面前对另一枚露珠的深深流连。也是这山谷太安静了,那些偏爱热闹的花,比如桃花,为了幽绿的枝与叶,早早抛离了骚艳的红粉。都说每走一步就能碰上一只猕猴,已走了许多个几百步,传说中这山谷的几百只猕猴应该露面许多次了。实际上,四条腿的小动物,只遇见几只乌鼬,两条腿加上两只翅膀的飞禽倒是有几百只。那些做了这山谷主人的猕猴,显然懂得入乡随俗,学会享受寂寞与寂静。这看上去四面都是绝壁的山谷的确配得上净隐二字。

走走停停,弯弯绕绕,重新来到净隐寺前。绕山谷一周正好3000步,感怀如同微醺,有一点酸汗,也有一点小喘。如此让人恍然有悟,从太行山深自狂奔而来的云台山,忽然遇上净隐寺时,不得竭尽全力猛地停下来,收住了心,收住了脚,好不容易收住了最大限度前倾的身子,再将剧烈的情绪,尽数缓解成弥漫在山谷里的酸酸芬芳,隐隐喘息。

看看手表,指针正在6点上。指着清晨6点的指针,与寺门前的一座铁塔,奇妙地重合在一条线上。铁塔前巨大的香炉一反常态,既没有香烛气焰,也没有香烛烟熏。一夜暴雨,将铁塔洗得清清爽爽。

迈出3000步的第一步时,净隐寺用寺门紧闭,反衬门前铁塔真如钢铁一样静肃。山崖最高处肯定有风吹过,那种位置的树叶与枝条在有节奏地摇动,山谷里不可能再静了,还是听不见那并不遥远的风声。无声无息的净隐寺,将三个字的寺名悬挂大寺上方,每每看过去,便觉有话大声说来。真的聆听时,得到的却是古寺旁边,山根下那位孤独的习武者舞动双刀的动静。走到第3000步,一圈走圆了,再到铁塔前,那习武者已将双刀换成一杆长枪,净隐寺寺门已然悄悄洞开。

寺门大开的古寺比紧闭时更静。让人情不自禁地将跨进门槛的那一步迈得格外小心。一只麻雀在寺门后的台阶下忘情地啄着什么,细细一看竟是映在不锈钢框架上麻雀自己的影子。与麻雀做伴的是一位男人。小麻雀没有理睬我,那男人也像麻雀一样只顾忙着手上的事,或将盖上盖子的香炉打开,或将被夜雨淋湿的红布黄绢一一弄得舒展。在寺庙内行走了一遍,那男子则将手头上的事做得差不多了,与他点点头,他也会还一个点头礼。说了几句话,知道他是庙里唯一的居士,本来还有一位女居士,前些时离开了。寺里也是唯一的僧人,一个星期前去了五台山,至少还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断断续续地,每说一句话,就觉得这净隐寺又净了几分,那在深处隐蔽着的东西也多了几分。就像刚刚见到的刻在后山岩上的那些佛像,净隐寺也是藏得够可以了,还要往寺后去,到寺后还不说,还要到寺后丛林掩映的山岩上。

没有经历低谷,也没有见识高山,只是裸隐。

既不知道低谷,也不知道何为高山,也是裸隐。

对低谷鄙夷,见高山嫉恨,还是裸隐。

再大的雨水落到地上终归是一种潮湿。

再妙的奇境其真相都在于欲有所隐,心有所净。

初夏的太阳在夜雨中洗净过,酣睡过,载我们的汽车一样的洗过与睡过,那声喇叭里饱含清新味道。

离开净隐寺时,麻雀还在那里与自己的影子游戏。只一会儿不见,麻雀甚至自己教会自己玩起新的花样,不再是站在原地做些动作,开始变换各种身姿与角度,与那同样变换身姿与角度的影子逗趣。

等到离开山谷时,才感到佛殿后面的外墙上有几句话同样很有趣,虽然上面提示是佛经经典名句,分明是人世中常说常用的话。比如,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比如,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比如,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最妙的还是那句:不可说!这些话,都可能用来体会净隐寺本身。如果是与净隐之地隔山隔水的大千世界,除了不可说,还可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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