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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动于中而有诗:当代诗的情感技术
作者:胡桑 来源:诗刊 浏览次数:4499次 更新时间:2023-06-17

  这个时代的技术、速度、信息让我们日益落入一个深渊,一个失忆的深渊。我们将自己的记忆交给网络、媒体、电脑和手机。我们的身体与世界之间的时间之流、记忆之流迟缓下来,甚至出现断流。我们的记忆变得虚无,变得冷冰冰,变得空落落。我们变得焦虑,我们的社会逐渐被撕裂。

  我们的感觉与想象被悬置了。数码物代替我们去感觉和想象——通过储存和传输,将我们的感觉和想象、知识与思考格式化。于是,我们的主体混沌,甚至消散。我们恍惚,迷离,出神,分心。我们焦虑,分裂,敌视。我们迷失了自己,也看不见、感觉不到了具体的、独特的、差异的他人。我们冷漠。

  在当代,我们的情感不可能不敏感到技术的存在,也不可能不受到技术的影响。我们曾经由整个身体在有限的时空里去观看、行走、拥抱、交流而得来的体验,变得越来越稀释,越来越轻盈,越来越迷离。我们用手指点击屏幕,从而替代观看、行走、拥抱、交谈。我们身体的重心越来越向着手指迁移。我们的情感逐渐被数字技术和程序替代。我们的情感阈值通过技术被扩展了,同时也被固化了。意外的、生动的记忆之流、情感之流,越来越程式化。对前技术时代的乡愁不能让我们返回到过去。我们只有在技术的免疫中,获得情感抗体,来实现当代诗歌的写作。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拥有一种安身于当代的情感技术?因此,当代诗是否可以拥有一种能够安顿焦虑、失序的当代人的情感技术?

  情感,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都可以形成经验的统一体、生命的统一体、语言的统一体。但无力回应技术时代困境的情感甚至无法表达清澈的快乐或痛苦,只能进一步委顿、分裂、虚无、瓦解。正是情感技术,而不是单纯的情感,既让我们克服自我的焦虑,也让我们弥合主体间的敌对,修复共同体的撕裂。情感技术,让情感的媒介得以显现,并被认可。

  情感的媒介在当代主要是数字媒介。数字媒介可以放大、缩小、加速、减缓身体情感的表达,从而改变身体情感的尺度。但数字媒介不能取代情感。

  情感技术虽回应了数字技术,却并不臣服于数字技术。它只是意识到了技术的可怖力量,因而要去探寻、激活、发明新的技术。朝向他人的伦理技术,朝向世界的宇宙技术,都有可能在现代性的人性技术之外,生长    为当代诗歌的情感技术,形塑出潜能无限的书写技术。

  在情感的伦理技术中,当代诗人关照自我的限度,也需要沉思他人的来临。在海子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自我的无度,他人的退却。他的诗中经常出现“你”。但这是一个抒情主体幻化出来的“你”,一个受“我”主宰的对象。比如在《为什么你不生活在沙漠上》(1987)这首诗里,“你”似乎就是“我”的孤独想象出来的一个虚拟存在,一个“绝望之神”。

  在海子的诗歌中,无处不在的孤独发端于不知伦理技术为何物的情感。因此,他人在海子的诗歌中总是缺席的。作为诗人的海子无心观看、描摹、体验一个个具体的伦理他者。在他的诗歌中,只有抒情对象的陌生的“你”,没有可以伦理地辨认出来的熟悉的他人。在“你”和“我”之间,横亘着一个无法跨越的深渊。比如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1989)的结尾,“灿烂的前程”“有情人终成眷属”“在尘世获得幸福”此类伦理图景,被海子赋予了作为陌生人的“你”。而“我”,只获得了一个非伦理的自然图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副词“只”在这里有着一种孤绝的语调,把“我”投入一个非伦理的情感旋涡。

  海子诗歌中的情感稍加演化,就会塑造出一种倦怠的、颓废的自我,对他人漠不关心甚至视他人为敌的孤绝自我。虽然海子的诗歌极其纯粹、崇高,但孤绝是海子诗歌的语调,深渊是海子诗歌的背景。海子诗歌中的爱是临时的,共契的温暖是临时的。临时意味着不可能。

  孤绝的深渊让自我陷入焦虑,加剧自我与他者的分裂。只有让自我重建与他人的联系,鼓足勇气与他人面对面,承认他者的陌生,接纳他者的差异,才能让自我走出孤绝的深渊,来到一个处于交流中的通道,一个生成中的共同体。在张枣的《湘君》(2004)里,“你”就具身化为“我的朋友。诗的场景尽管在纽约,却更加现实、在场、当下。“湘君”这个题目指向了真实的历史记忆以及个人记忆。纽约、薄荷味儿、长沙、红领巾、游泳裤、咖啡杯……一系列具体的地点和“物”构建了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不断穿梭的时间感。接下来,“我”和“你”之间开启了一段记忆之旅,直到回忆的浪涛触碰到了“我们班的那个胖姐”——已经死于骨癌的沈仪。但两人记忆并没有达成一致,记忆的深渊代替了孤绝自我的深渊。整首诗在去掉引号的对话中展开,极具叙事性,揭示出记忆的错位、主体之间的隔绝。但错位与隔绝并没有揉捏出自我的孤绝。诗歌终结于一句残酷的抒情:“那些浩大烟波里从善如流的死者”。向死而生的时间意识,悬置了差异,擦除了隔绝,让“我”和“你”进入同一秩序。在现实和记忆的差异里,时间成为超越甚至弥合的力量。然而,弥合终究没有到来。诗歌在沉默中戛然而止。自我感动、自我沉浸的情感在张枣的诗中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具有戏剧性差异的情感。然而,情感并不知悉自身的起源,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在戏剧性的差异中,情感本身已经在演化为一种历史的、现实的、让自我在无序的世界里得以安顿的力量。

  自我的意识可以被中断,因为自我并不是封闭的、孤独的、凝固的。自我是历史的,自我也是时间的。自我是绽开的、谦逊的、海纳百川的。自我是可以跨越深渊来到他者面前的。或者说,自我已经站在他者的面前,与他者不分你我。就像臧棣在《猫头鹰协会》(2005)里写的:“你不是我的例外,/ 我也不是你我的例外。”不存在例外。你我都在时间之流中沉浮,伦理地相遇。

  在情感的宇宙技术中,诗歌从自我情感的维度向着世界迈进。诗歌存在于人与人之间,更存在于世界之中。世界需要宇宙技术来开启、激活。诗歌的情感,在宇宙技术里,以新的形式呈现。

  无论是情感的伦理技术,还是情感的宇宙技术,都有别于数字技术。但当代诗,不能单纯地对数字技术置若罔闻,熟视无睹,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也不是返身回撤。当代诗需要在数字技术的压强中,在数码物的惊恐中,猛然觉醒,走向身体的、自我的、世界的、宇宙的情感,就像在丛林中突然飞升,来一次星际旅行。

  在情动中,当代诗恢复并发明了伦理的、宇宙的别样模式。人与自然、世界和宇宙之间的隐秘的联系,在当代诗里,能够建构出勃勃生机的、神秘莫测的情感。这种情感并非回避、偏移了自我与他者的伦理关系,而是让伦理成为直观性的情感。但,在此之外,这种情感必须开拓出和宇宙之间的直观联系,让人类个体与整个宇宙共振,与作为宇宙媒介的语言共振。

  与宇宙共振,源于情感的统一性,是能够吸纳矛盾、冲突、碎片、废墟的统一性,却不是抹杀了差异和意外的那种统一性。但无论如何,统一性的情感让诗人与他人、万物和宇宙共享着一种秘密,发出一种动人的声音。诗歌里的情感不仅仅是词语自身孤零零地自我感动,自我表演。在人工智能“小冰”写下的诗歌里,语言就是自我感动、自我表演的,而无法与他人、万物和宇宙产生统一的情感。这样的诗歌不仅支离破碎,而且是精神分裂的,无法自我守护,也无法传达无论是清晰的还是含混的精神。小冰的诗只剩下混乱拼贴的字词和乱若烟尘的情感。

  但情感的宇宙技术并不能彻底背叛情感的伦理技术。伦理的情感技术提示着自我的限度,而宇宙的情感技术是对有限自我的提醒、遏制,也是绝对的邀请——邀请自我从伦理出发,跃入宇宙的黑洞。倪湛舸在《滑梯》中写道:

  所以,温度必须再降下去,

  直到一切还在颤动的都回归平静,

  你要站到变迁的对面,捂着心脏发誓,

  这就是绝对,是最亮的光正填满最深的黑洞。

  和宇宙面对面,自我归于平静。伦理技术中的他者、现实、历史、记忆,在宇宙里以更加直观的方式呈现。同时,在数字技术时代,当代诗更加需要与整个东方及其历史共振。多多在《美学笔记》(1976)中写道:

  故宫两百年前的鼓声

  已经趋于寂静,历史晚期的脚步声

  仍在里面不祥地回荡

  循着千万条不可揣测的思路

  一脉灵魂的回潮

  穿过梦的古老房间

  朝东方的夜奔涌……

  一切的一切催动着“一脉灵魂的回潮”。故宫、鼓声、历史、古老房间、东方的夜,均在宇宙技术层面才变得可感可知,但依然“循着千万条不可揣测的思路”,守护着宇宙的神秘性、超越性。在语言的极限处、在世界的尽头、在宇宙的苍茫里,沉默不再压迫孤绝的自我。沉默与自我合为一体,与万物合为一体,成为耸立于无人旷野中的一株无用的樗树,接受着来自沉默的无限讯息。

  在情感的堤岸上、僻径上,伦理技术在接纳他者,宇宙技术接纳时空——时空的约束。因而,当代诗的宇宙技术可以与东方共契,与我们的历史共生,回响着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声音,回响着以万物为刍狗的声音,回响着逍遥游的声音,回响着阿赖耶识的声音,回响着陶渊明与杜甫的声音。当然,宇宙技术同样含蕴着美、崇高和优雅,存在与虚无,时间与绵延,并在游牧的状态中解构着权力。宇宙技术闪现的时刻,情感在自我的内部变得那么具体,又那么空无,忽大忽小,时远时近,若有若无。

  我们与宇宙共契,也与他者同在,并与自我共处。我们的记忆既是伦理的、历史的,也是宇宙的、万物的。我们的记忆在共同体中,共同体则由情感黏合。我们的记忆在诗歌中,化为情动,化为催动石头开花的力量,抚触星辰入眠的力量。

  当代诗的技术不能不回应数码时代的技术,但我们终究不想被数据化。当代诗人,通过伦理的和宇宙的情感技术,通过我们始终不能被数据化的身体,拒绝着世界的撕裂,远离着自我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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